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索羅寧、張永富:西夏文獻中的漢藏佛教傳播史

發(fā)布時間:2024-05-04 16:07:00 | 來源:中國社會科學報 | 作者: | 責任編輯:曹川川


20世紀初,俄人科茲洛夫在黑水城故地發(fā)掘了大批西夏文文獻,絕大部分是用西夏字翻譯的漢文和藏文佛典,我們可將相互關(guān)聯(lián)的某些文本看成所謂的“文獻群”,文獻群代表了系統(tǒng)性的文本體系,包括核心經(jīng)典、注釋、修行儀軌、傳播史記載等,如西夏譯本《真實名經(jīng)》《入菩薩行論》《禪源諸詮集都序》等。另一種文獻群是以內(nèi)容為標準組成的,如“華嚴禪”“大手印”等,這些文獻群均在12世紀形成,唯有“核心經(jīng)典”的翻譯時代較早。這樣的架構(gòu)反映了西夏人翻譯佛典時的抉擇標準,也代表了當時當?shù)氐臍v史發(fā)展情況,同時也是重構(gòu)西夏佛教史和11—14世紀西域佛教史的絕佳材料。然而我們對西夏僧侶翻譯文本的抉擇標準尚不清楚,即黑水城文獻中為何包含這些內(nèi)容,而不是那些內(nèi)容?標準何在?這些障礙影響了我們對西夏佛教史的認知。

西夏文《五部法界序》文獻圖版,現(xiàn)藏于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。作者/供圖

黑水城文獻中并未出現(xiàn)佛教傳入西夏的直接信息,僅在部分序文、發(fā)愿文中有一些零星記載。西夏社會雖然同時流行漢傳和藏傳佛教,但其“自我認同”仍是“佛法東土流傳”,即屬于漢傳佛教框架,因此想要全面了解西夏文本的價值,需將其納入整個佛教大傳統(tǒng)的范疇之內(nèi),方能真正顯露西夏文本的研究意義。對黑水城西夏文、漢文、藏文文本的系統(tǒng)研究是還原西夏佛教史的主要手段,主要涉及兩個層面:一是語文學研究;二是內(nèi)容考證,即西夏文本與漢傳藏傳主流文獻的比較研究。學者以往認為西夏晚期藏傳佛教取代了漢傳佛教,但據(jù)文本考證可知,漢傳和藏傳曾并行于西夏境內(nèi),不存在傳入時間先后的對立,西夏佛教內(nèi)部也不存在漢傳和藏傳的明顯對立。從內(nèi)部架構(gòu)來看,可暫將西夏佛教分為官方和民間兩個層面。大致來說,皇室施印的經(jīng)典和儀軌法本,屬于官方佛教,其存在的痕跡可見于《天盛律令》“僧人必誦經(jīng)典”,官方佛教的經(jīng)典多為刊本,施印目的是祈求國泰民安與王位永固。民間佛教的內(nèi)容則多為西夏中后期翻譯的藏傳密教文本,未見于《天盛律令》中。

據(jù)史籍所載,西夏曾六次從北宋引進漢文《大藏經(jīng)》,西夏文大乘經(jīng)典的翻譯底本大致來源于此。但也有證據(jù)顯示,西夏與遼代佛教存在密切關(guān)系,部分西夏文漢傳佛教文獻實際上來源于契丹、遼流傳的版本,證據(jù)可見于版式特征以及避諱字的使用。除大乘經(jīng)典之外,黑水城文獻所見較多的是唐宋時期的華嚴與禪宗著作,如法藏《修華嚴奧旨妄盡還源觀》、清涼澄觀《華嚴經(jīng)隨疏演義鈔》、圭峰宗密《中華傳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》《禪源諸詮集都序》《圓覺經(jīng)略疏》、圓通國師《圓心鏡》、圓通道敐撰《鏡心錄》、晉水凈源《金師子章云間類解》、廣智本嵩《注華嚴法界觀門通玄記》等。以上文獻可與刊刻于崇禎十四年(1641)的元代西夏遺僧一行慧覺撰《大方廣佛華嚴經(jīng)海印道場十重行愿常遍禮懺儀》中的記載相互印證。據(jù)此可暫將“華嚴法界觀”和“華嚴禪”思想視為西夏漢傳佛教的主流,且符合唐宋以來華嚴宗發(fā)展的整體趨勢。西夏華嚴思想的來源有二:一是遼金時期的華北佛教,遼代高僧圓通道敐《鏡心錄》和通理恒策《究竟一乘圓明心義》等西夏譯文證明了這一點;二是以晉水凈源和長水子璿為代表的北宋杭州地區(qū)“復興華嚴”。二者的關(guān)系尚待考證,我們可將其視為一個文獻群,從中可見西夏佛教的發(fā)展脈絡。總之,西夏文獻代表了華北11—12世紀漢傳佛教文獻傳播的多元性,這樣的信息在傳統(tǒng)漢文文獻中是難以體現(xiàn)的。除了“華嚴禪”文本之外,大批禪宗的西夏文譯本也出現(xiàn)在黑水城文獻中,主要有《六祖壇經(jīng)》《達摩大師觀心論》《燈要》《南陽慧忠語錄》《洪州祖師教儀》《洪州宗趣注解記》等,從內(nèi)容來看,這些文獻可與上述華嚴文獻相互關(guān)聯(lián)。此外,《比恒禪師隨緣集》代表了北宋禪宗的主流,可知唐宋時期五家七宗的思想和法門已傳入西夏,其中,《三教通論》一文闡述儒釋道三教的核心宗旨相通,與北宋時期“三教合一”的思想一脈相承,最近發(fā)現(xiàn)的曹洞宗語錄的西夏譯本也屬此類。

譯于1094年的《大乘無量壽經(jīng)》是目前所知最早的一部夏譯藏文佛經(jīng),證明最遲在11世紀末西夏便已開始接觸藏傳佛教、翻譯藏傳經(jīng)典。歷史材料中同樣未存藏傳佛教傳入西夏的信息,但可以假設西夏大規(guī)模接觸藏傳佛教是在崇宗乾順(1086—1139年在位)吞并安多地區(qū)之后。藏傳宗派文獻傳入西夏的時間較晚,大概在12世紀50年代前后,與西夏佛教史關(guān)系最為密切的藏文材料是12—13世紀噶瑪噶舉派諸上師在西夏的活動,岡波巴(1079—1153)及其弟子的修行文本在西夏文獻中亦較為常見,二者可相互印證。根據(jù)《大乘要道密集》和西夏文材料的記載,噶舉派“大手印”系列文本傳入西夏是在仁宗時期(1139—1193),與玄密帝師的活動密切相關(guān)。除此之外,黑水城文獻中還有以阿底峽尊者(982—1054)所創(chuàng)噶當派義學為主的系列文本。這些文本系統(tǒng)可以當作宗派傳播的標志,但卻不能證明西夏境內(nèi)也存在著相應的藏傳佛教宗派。

西夏中后期逐漸形成了由“漢藏并行”向“漢藏圓融”發(fā)展的趨勢。所謂的“漢藏圓融”可分為狹義和廣義兩種,狹義的“漢藏圓融”標準有二:一是出土或《大藏經(jīng)》收錄的文獻中是否包含圓融漢傳和藏傳思想的著作;二是西夏本土文獻中是否存在“漢藏混合佛典詞匯”,是否同時引用漢傳及藏傳經(jīng)典,是否顯露出佛教義理概念的互動。如一行慧覺《大方廣佛華嚴經(jīng)海印道場十重行愿常遍禮懺儀》體現(xiàn)了漢傳華嚴思想與藏傳密咒的圓融;《金剛般若科判經(jīng)頌解理纂要略記》將方象(即陳那,Dignāga)、蓮花戒(Kamala?īla)、小黑足圖片和鳩摩羅什認定為同一人,其中方象代表“因明”,蓮花戒代表“中觀”,小黑足代表“密咒”,鳩摩羅什代表漢傳佛教;《心地法門》基于圭峰宗密和清涼澄觀的判教模式討論了“漸頓悟修”與“根器”的匹配問題,其核心內(nèi)涵屬于漢傳華嚴禪的范疇,同時還引用了藏傳的《真實名經(jīng)》和寧瑪派典籍《普作王本續(xù)》,且文中出現(xiàn)的蟨紩圖片(種知)、墅薿圖片(明滿)明顯譯自藏文的圖片,屬于藏式詞匯。這些漢藏佛教互動和圓融的痕跡可歸納如下:西夏境內(nèi)同時流行漢傳和藏傳佛教,二者圓融的路徑之一是以華嚴懺法和華嚴禪為基礎(chǔ),西夏人對佛教的整體理解是以漢傳的華嚴學為基本架構(gòu)。

無論是漢傳佛教還是藏傳佛教,都存在多元的傳入途徑,即同一文本可能由兩個不同的翻譯團隊獨立完成,這兩個譯本在翻譯風格和底本系統(tǒng)等層面存在差異,代表了不同的體系,如Инв.№0728《真實名經(jīng)》和Инв.№7578《真實名經(jīng)》的不同點在于:1.相較于Инв.№0728,Инв.№7578缺譯了散文和章節(jié)注記;2.兩個文本對同一藏文詞匯采用不同的譯法,如藏文????????,一譯緳肅圖片(正覺),一譯墅薿圖片(明滿);3.二者的藏文底本明顯不是同一系統(tǒng)。另外,西夏本《六祖壇經(jīng)》《南陽慧忠語錄》《五部經(jīng)》等亦是如此。

目前對西夏佛教史的認識基本來源于對黑水城文獻的重構(gòu),需要說明的是,黑水城只是邊境上的一座軍事重鎮(zhèn),出土的文獻并不能全面反映西夏佛教的整體情況,且部分文書的斷代和來源尚存疑問,僅僅依靠黑水城文獻來還原西夏佛教系統(tǒng)是極其困難的事。盡管如此,黑水城文獻仍能最大程度揭示出西夏佛教的真實面貌。近年來拜寺溝方塔、山嘴溝石窟以及拍賣會所見文獻等不斷出現(xiàn)在人們視野中,增加了西夏文獻的種類,但卻無法改變以黑水城文獻為基礎(chǔ)對西夏佛教的認知。

將西夏佛教納入11—14世紀華北和西域地區(qū)佛教史的大框架中,是這項研究取得更大進展的必由之路。對黑水城文獻的研究不僅能夠撥開西夏佛教史的認知迷霧,而且有利于還原佛教在華北和西域地區(qū)的發(fā)展脈絡,彰顯黨項族、漢族、藏族等多民族交融互鑒的歷程,其意義不言而喻。

(來源:《中國社會科學報》。作者索羅寧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,張永富系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雅博士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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